“全历史”专访|滕威:拉丁美洲的面具与乌托邦
“全历史”专访滕威老师:拉丁美洲的面具与乌托邦
在世界文化与本土文明之间,在现代技术和精神文明之间,在信心缺失与妄自尊大之间,如何“认识你自己”?这不仅是墨西哥的问题,也是我们都面临与反思的问题。
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光启书局出版的《面具与乌托邦:墨西哥人民文化及其剪影》一书里,墨西哥思想家萨穆埃尔·拉莫斯深入解析塑造民族心理的历史力量,指出殖民制度造成了墨西哥人内心深处的自卑感,让他们不敢正视过去,企图将历史一笔勾销。他认为墨西哥革命在反对独裁者迪亚斯政权媚外倾向的同时,又陷入了封闭性的民族沙文主义。然而,真正的自救之路应该是直面自我,辩证地看待历史遗产和民族性的优劣。他指出,墨西哥人应该摆脱世界主义眼光的风情画式的“墨西哥主义”,正确认识自我,抵抗物质文明和现代技术对人的物化。
《面具与乌托邦:墨西哥人民文化及其剪影》
如何解读《面具与乌托邦》,又如何理解它背后拉丁美洲的文化与思潮?全历史请到拉美文学研究者滕威老师,听她讲述文学、教育、民族与历史的交融。
滕威,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任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2013年以哈佛-燕京学者身份出国交流,著有《“边境”之南:拉丁美洲文学汉译与中国当代文学(1949-1999)》。
全历史:《面具与乌托邦:墨西哥人民文化及其剪影》的作者拉莫斯,以及书中涉及的巴斯孔塞洛斯、帕斯等,都将重塑国民性的希望寄托在教育上,他们为何如此看重教育?
滕威老师:知识分子几乎都有通过教育启蒙、改造国民的想法,这种思想意识并非拉美知识分子独有。教育历来是争夺文化领导权的重要场域,每次大的社会变革发生时,所以无论什么立场、背景的知识分子都愿意对教育问题发表看法,有的甚至还付诸实践,比如启蒙时期的卢梭,又如20世纪之初的严复。
萨穆埃尔·拉莫斯
独立运动之后,拉美知识分子也开始思考如何建设现代化的国家的问题。他们深受欧洲实证主义思潮影响,认为本国的国民性劣于西方,要想成为英美那样的现代化国家,首先得改造国民性,需要解放思想,进行教育革命、文化革命。拉莫斯是下一代的知识分子,跟萨米恩托、阿格达斯那一代实证主义思想家不同,他虽然重视教育,却跟罗多、巴斯孔塞洛斯这一代相仿,更强调文化自信,强调在批判继承自身文化传统的同时,应该创造新的文化。
全历史:拉美知识分子不仅看重教育,还大多亲自投身教育事业。
滕威老师:的确,正如你所说,他们不仅是在纸上提出这样的主张,也通过投身教育事业、参与本国教育体系和政策的顶层设计来落地他们的主张。拉莫斯明确说,“国民教育最紧迫的目标之一是改正墨西哥人性格里的缺点。”拉莫斯对文化民族主义和实证主义这两种立场都进行了批判。在他看来,“真正的教育是追溯所有文化源头”,因此教育既要了解别人,也要尊重自己。他还特别指出美国为代表的实用主义、工具理性的教育的危害,称之为“魔鬼般的办学理念”。
百年前墨西哥基层学校师生
这些观点在今天看来都还是不过时的。但是教育不是孤立的,没有政治经济的变革作为基础,教育无法独立完成革新的使命。更年轻一代的拉美知识分子,提出了更激进的教育观,比如保罗·弗莱雷的“被压迫者的教育学”。他将教育拉出资本主义的框架,将教育视作解放人的事业,而不是知识存储或意识形态教化的过程。弗莱雷的教育观在某种程度上与福柯的思想有相通之处。不同的是,拉美的知识分子对教育的关注和投入,始终带有强烈的国族意识,有些还有解放神学的宗教底色。
全历史:拉丁美洲作家,往往与政治走得很近,聂鲁达、巴尔加斯·略萨积极投身政坛,加西亚·马尔克斯也曾时常旗帜鲜明地表达政治见解,如何理解这一现象呢?
滕威老师:其实如果按照加莱亚诺的说法,就没有什么非政治非社会的文学。尤其是拉美,先是被殖民,然后独立运动,然后挣扎在各种独裁与反独裁的斗争之中,为了真正的独立和解放,直到今天拉美都仍是高度意识形态化和政治化的地区。这种情形下,如果不是刻意避世或纯粹的商业诉求,文学写作不可能是非政治的,因为它要再现的历史与现实都是高度政治化的。
全历史:萨穆埃尔·拉莫斯等知识分子,都强调西班牙的殖民遗产对墨西哥乃至拉丁美洲的毒害。但在文学领域,西班牙遗产似乎并非一无是处,它对拉丁美洲文学有哪些影响?
滕威老师:拉莫斯的思想是比较辩证的,他当然反对殖民者,但也并不会单纯地相信殖民者的文化影响可以被彻底清除。他说过,“墨西哥不存在也不可能具有第一手即原创文化的根基,因为生物上来讲我们不可能制作一块历史赋予的思维结构的白板”。这是客观存在的,逃避、否定这一点没有什么意义。
壁画运动里展现的拉丁美洲百态
但是承认这一点,并不意味着就是要承袭或照搬西班牙的一切。对此拉莫斯非常清醒,他说,独立运动的矛头指向西班牙,但我们所做的无非就是按照西班牙的方式脱离了西班牙。换句话说,如果在独立之后不过就是在拉美复制N个西班牙,包括政治、经济制度、文化、语言、宗教等等方面,然后就以为自己实现了现代化,也跻身“欧洲”之列,这是非常幼稚的想法。改造混血文化传统,为今所用,探索自己的发展道路,这才是拉莫斯这一代思想者的立场。
所以无论在思想领域,还是在文学领域,他们的写作都不会故意忽略西班牙语丰富的资源。传统的也好,同代的也好,都是可以借鉴与对话的。比如拉莫斯他们与西班牙“九八一代”的思想家之间有很多良性的互动。就文学而言,文艺复兴以降的西班牙文学一直是拉美文学的源头之一。
而且拉美大陆与西班牙之间的文学交流比较密切,拉美的文艺青年都是跑到西班牙进入文艺圈,又游历欧洲,再回到拉美,最后成名。比如六十年代那波,被称为“爆炸一代”,最后反哺了欧洲文学。
全历史:很多读者注意到,《面具与乌托邦》是“拉美思想译丛”之中的一部力作。这一系列的后续作品,有哪些值得关注的亮点,可以介绍一下吗?
何塞·巴斯孔塞洛斯
滕威老师:巴斯孔塞洛斯的《宇宙种族》翻译已经完成,正在编辑中。此外罗多的《爱丽儿》、塞泽尔的《论殖民主义》、乌雷尼亚的《寻找我们表达的六篇散文》也都计划在2021年年内出版。还有魏然编译的《拉美社会思想读本》集合了当代最重要的批判思想家的代表性文章,即将进入编辑出版流程。全球疫情直接影响到我们译丛的进展,与国外的版权联络这些工作长时间难以推进,我们只能说尽量做好手头的工作,出版进度可能有赖时运。
全历史:拉丁美洲文学享誉世界,不仅是那些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功劳,也在于那里涌现出了许多出色的准一流作家。在未曾获得诺贝尔奖的作家里,您最愿意为读者推荐谁的著作?
滕威老师:波拉尼奥,加莱亚诺,埃莱娜·波尼亚托夫斯卡(Elena Poniatowska)和帕科·伊格纳西奥·泰博二世(Paco Ignacio Taibo II)。这四位的写作都是非常多元的,跨多个领域,多种文类,而且他们都有非常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和政治倾向。
波拉尼奥
波拉尼奥的著作,世纪文景引进较全,我自己也在翻译他的遗作集;加莱亚诺也有很多作品已经译介过来了。后两位国内鲜有译介,但他们在拉美都是著名且重要的当代作家,不仅获奖无数,社会影响力也很大。拉美当代作家有国际知名度的着实不少,这几位只是我根据自己的阅读兴趣推荐的。
全历史:在文学之外,拉丁美洲也是令人神往的旅行目的地。您去过哪些国家和地区,有什么印象深刻的旅行见闻可以分享吗?
滕威老师:2017年10月,我和几位朋友随戴锦华老师、刘健芝老师游览墨西哥和古巴,那是我第一次踏上拉美。很多之前在书里面反复看到的景与物都亲眼所见了,比如太阳金字塔、太阳石、弗里达故居,海明威的小佛罗里达酒馆等等。
圣克拉拉的格瓦拉雕像
那一次是参加古巴社科院组织纪念格瓦拉牺牲五十周年的国际研讨会,听到了很多缅怀和讨论格瓦拉精神遗产的精彩发言。我们还特意去了圣克拉拉拜祭了安葬格瓦拉遗骨的纪念馆。格瓦拉与29位一道牺牲在玻利维亚的战友遗骸都安葬在那里,每个墓碑前有一朵红玫瑰,屋子正中有一束火焰,从不熄灭。那是墨古之行最难忘的场景和时刻,直到现在我也无法用语言表达那种复杂的悲伤和激动。
全历史:在此前的采访里,我们发现,专业研究者们的睡前读物千奇百怪,您在睡前会读什么样的书呢,方便透露一下当前的枕边书吗?
滕威老师:由于备课,近期阅读大多与英国文学历史相关,枕边书是劳伦斯·詹姆斯的《大英帝国的崛起与衰落》。不过平时枕边书没这么学术,常常是小说,现在看得多的是网络小说。
全历史:哈哈,文学研究,雅俗共赏,网络小说也不失为一种调剂。期待“拉美思想译丛”,也期待届时与您更进一步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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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李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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